凤凰到凤凰,是在夜里。
凤凰像是一个精致的梦,它只适于在夜里到来。所有身体的疲惫与精神记忆,会在这一刻度上凝结成一种激动,来回报生命中那些无人知晓的坚忍岁月。无边的夜幕掩盖了我的兴奋和笨拙。
理想中的凤凰应该有着与它的名字相称的形貌,美丽、悠远、神秘,如同一段故事,虽然人人传诵,却没有人能够将它的真相讲清晰。从高中时看《边城》开始,就喜欢上沈从文,大学期间通读了他所有的作品,后来无聊时还看过他文革受挫时著的《中国服饰史》。所以理想中的凤凰,应该是沈从文笔下描述的纯朴与原始。
晚上八点,到客栈放下行李,去南华门吃了份快餐,就去江边看夜景。
第一眼的凤凰是让我欣喜的,我以为自己坠入了繁星之城,满目灯光细碎闪耀,于浓浊夜色中在沱江两岸勾勒出一栋栋魑魅的轮廓来。光之瀑飞坠,溅得满城流光飞舞。可是第二眼的凤凰却没有了古气所言,商业化潮流无孔不入,满街都是摩肩接踵的游客,跟着举彩旗的导游钻来钻去,街道两旁的店铺,店员泼辣热情地叫卖个不停。凤凰的美,怎么看都带着点无言的忧伤。一栋一栋落魄的吊脚楼,新旧各一半,布满了吸引游客的招牌,如果你踩过门槛进入楼里,就会看到与这个古老的建筑极不相符的吧台与洋酒,在窗边招摇。一只猫悄悄走过墙头,月光微凉。
于是我选择了一条游人最少的小巷,冗长的青石板路上,两三小孩蹲在路上嬉闹,那是最美好的时光和最纯真的童年。其实在我们小的时候,总有些人和事,在那些如今再无法复制的单纯岁月里,给予过我们平凡而难得的快乐。那些无法复制的快乐记忆,是我们一生埋藏于心底温暖而宝贵的财富。时间似乎走了一圈一圈以后在这样一个夏天的晚上终于找到了出口,归位重合,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,那样肆无忌惮地蹲在地上玩弹珠,无忧无虑,似乎连秒针都一下子也没走。
夜里十一点半,喧嚣的酒吧青年与瞌睡的街角小贩形成鲜明对比。沱江两岸的灯火依然璀璨,这样的观看是一种晕眩,既十分陶醉又十分模糊。因此,我不能得不在闭城之后的深夜,在人群渐渐离去的江边独自徘徊,一点点地找回记忆、找回自己。晚风起了,夹着江水,吹得脸颊冰凉。寂寞的月亮分外清冷,吊脚楼冷却了下来,在月色下波光闪烁。
吊脚楼是古朴和现代的中隔线,薄弱,混沌,而且,一扯就断。所以朱镕基在凤凰广场上的题词“凤凰城”,终究是将“古”字拿掉了。失去了历史的凤凰,如同失去了记忆的孩子,谁能保证它在未来的岁月里不会迷路。
回到江边的农家客栈里,夜里关了灯,房间倏然之间更加闃静。天地间唯有水声潺潺,蛙虫欢鸣,窗外的沱江开始沉沉入梦。水波荡漾,撩动桨声淡淡低吟。抬头便是月明星稀,光色洒然的姿态清晰可见。
清晨五点,濛濛的薄雾笼罩在江面,袅袅云烟。宁静安详对一座古镇来说,应景很美。我于晨光中步入每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,成为它蛛网般密布的血管中一个活跃的细胞。
凤凰的小巷很多,幽远而神秘,我好像永远都搞不清楚哪条小巷通往哪里。这样,我是不是就有了进入凤凰的几种可能。像一盘棋,第一个颗棋子的去向决定了其后所有棋子的运动。我听见自己的笑脸跑鞋踏响小巷石板路的声音,有点像啄木鸟的尖喙撞击树干的声音,干净而清脆。小巷的两侧多是木屋,大面积的木板占满了我的视线,木板的缝隙里能看到房屋外面河流的反光。那些木板房,一面临街,一面临水,仿佛一条边境,连接两个国度——这面是曲折狭窄的小巷,那面是宽阔涓长的沱江。小巷为我讲述这个了这座古城的故事梗概,而每一间老屋里,都掩藏着无比丰富的细节。
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,我最喜欢水。江水会讲述一切,因为河流的深处隐藏着历史的秘密。平静与秀丽往往只是江河的表象,连最好的水手也不能准确地说出水面上一个细碎波纹暗含的深意,一切只待时间去证明。沱江的秉性暗示着凤凰在世道里的无常,而沱江的深度就是凤凰历史的深度。只是曾经青蓝的江水,已随着江水逝去了,那些鳞次栉比新建的水泥楼房,便是时间的见证。在他们的掩衬下,那些老旧的船与屋就像时间深处不真实的布景。
江水流动,声音响亮,无端地,我于蓦然间有了如梦似幻的伤感和惶恐,仿佛那些被沈从文锁定在文字里的陈年旧事,突然摆脱了时间的控制,向我涌来。凤凰于我是沈从文笔下的一种情结,挥之不去。
在北城门的码头排队坐船,船夫是一位中年大叔。还好,还好,凤凰为我这个后来者留下一只——最后的渡船。沈从文在《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》中将几十支木筏同时分水的情节描写得惊心动魄,所谓千帆竞渡,百舸争流。每当我翻开沈从文文集,沱江的历史便会在我脑海中再现,然而时间还是将这一切都冲走了,泛舟江上,我身下的沱江,已早是另一副模样。
在万寿宫下船,走去虹桥二楼的咖啡吧,那里有着宽大的阳台,可以俯瞰整个凤凰街巷。房屋有些老旧,这样感觉反倒真实。凤凰是一座建在山谷斜坡上的小城,地势的落差使得房屋彼此错落,丰富了建筑的空间语言,像一首苗寨的山歌,被分成许多个声部。那些房屋一律是黑色的檐瓦,沿着山势铺展开,到河边才停顿下来,在蓝天下,那黑色格外刺眼。
沈从文说“一个战士若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。”而黄永玉将这句话写在其表叔的墓前,成为永恒。在凤凰面前,他是最后的赢家。穿过虹桥,一直走到尽头,这里没有了吊脚楼,只有青山,面对河流。在这里我看到了沈从文的墓,像是一个句号,在故事的结尾出现。
凤凰出过许多显赫的人物,田应诏、熊希龄、沈从文、黄永玉……每一个都让世界目瞪口呆。这些跌宕的传奇故事被分散到每一个寻常的屋檐下,凤凰人的血液保持着固有的流速,亘古不变。只是那些名人故居的老屋骨架松散,窗棂上有漂亮的花格,但是时间已经将他们篡改成一堆费解的符号。
人总是需要一些温暖,哪怕是一点点自以为是的纪念。但是快乐太单纯,所以容易破碎。所以短暂的瞬间,是漫长的永远。好喜欢沈从文笔下的文字“到了冬天,那个圮坍了的白塔,又重新修好了。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,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,还不曾回到茶峒来。…………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,也许“明天”回来!”翠翠是典型的中国式梦境的产物,她容纳了民间对于自然、人性、爱情和生命的本质看法。她每一寸肌肤都是由雨露和山水凝聚成,所以她清明秀丽,有着透明的秉性。她是沱江的写照,她带我穿过吊脚楼,走遍凤凰的每一条街道。
而吊脚楼枯瘦的骨骼能同时抵挡风雨和枪炮,在任何一个动荡的夜晚,都会给凤凰的人民安排一个安定的梦境。吊脚楼是一种坚忍的力量,一种不朽的魂魄,是它支撑着凤凰走到今天。吊脚楼是这座边城的边防兵,只是它们站立在水里的枯瘦支柱,如今不知是否还能继续负担起整个小城的重量,成为凤凰古城最后的墓碑。
那些纸上的凤凰,真实的凤凰,于文字之外,包裹着我。凤凰的宁静与喧嚣,坚强与脆弱让我发觉自己对它爱得揪心。
日子一直向前,我明白梦境与怀念一样是多么虚无,所以我不再致力于细嚼有关《边城》的记忆,任其被时光抽丝剥茧,直至化为尘土。
下午四点,我带着心满意足的疲倦还有恰到好处的忧伤,乘车离开凤凰,前往贵州铜仁,让后坐火车回家。我探出车窗回望,与尘埃错肩。阳光时隐时现,流质的云雾漫遍天边,那些用相机定格的画面,用写意的方式,定义了湘西最美的容颜。